第十四章 提攜玉龍為君死
關燈
小
中
大
第十四章提攜玉龍為君死
萬水之眼歸墟
“呼……”抱膝而坐的茱萸長出一口氣，懸了三天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裏，“你們兩個可算醒了！”
她以手撐地站了起來，看著兩個淩空躍起踏水而來的男子，連忙跑到藍衣男子的身側，轉悠著看查傷勢。
青陽被她繞得有點暈，握住她的胳膊擺擺手：“我沒事兒了。”
白衣的少昊撣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四處看了一圈，開口問道：“逍遙呢？”
茱萸一面給青陽整理衣服一面答道：“昨天半夜就走了，他說沒有人可以在歸墟傷了高辛少昊，他還說……他還說小夭只怕有危險……”她停了手裏的動作，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慢慢說道：“我……我看了這幾天玄鳥送來的密報，伯臼率近衛突襲軒轅糧草，軒轅黃帝率神族兵臨五神山，人族軍隊也在湘水集結……這是三天前的……前日小夭回返高辛，孤身仗劍迎戰軒轅車輪戰……截到今晨，小夭已經單挑軒轅大將近二十一人，四死十七傷，但是……”
少昊冷了臉色，深深地看了茱萸一眼：“但是什麽？”
“暮堏說……小夭重傷……還有……西陵公子於第一夜降臨五神山。”
西陵公子？少昊一怔。
“軒轅都誰死了？”青陽接過話頭，一手按住了少昊的肩膀，一手將茱萸拉至身側。
“別人沒說，只說了……五殿下，軒轅蒼林。”
“茱萸，你去找半夏，傳令高辛所有醫師入承恩殿待命。”少昊說完，迎上青陽的目光，“我們兩個，去城樓。”
第三天了。
當高辛玖瑤一改前兩日的白色衣衫為烈紅束身箭袍立在城樓之上時，幾乎所有的軒轅將士都想到了一個男人。
一個同樣穿著紅衣的男人。
一個曾經被軒轅視為噩夢的男人。
蚩尤。
高辛玖瑤擎出手中長劍，利刃已卷，她轉手把劍遞給蒼葉，“等父王來了之後，把劍給他，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他在護理……不過這才一天半，我可得笑話笑話他……”
蒼葉聽了，突然間就有點難過，眼前的女子一身紅衣，卻更襯得臉色蒼白，重傷在身又沒了兵器，她還能撐得過今天嗎？
突然天空中傳來了一聲銳嘯，一個小黑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變大，蒼葉擡頭一看，心下了然。
逍遙。
北冥鯤掠過浸染著血色的空地，卷起滿城狂沙，一個回旋擦城樓而過，高辛玖瑤在一片驚嘆聲中飛身躍下！
紅衣的女子，立在大鵬鳥的背上，與軒轅兵馬隔空對峙。
一個厚甲金盔的將軍，腳踏化蛇，緩緩而出。
子夷勃然變色：“後土！這是鎮守豎沙國的後土！”
後土！當年身為神農國大將軍卻不戰而降的後土！
聲震大荒的土靈第一人後土！
竟然在這短短幾日之內，被黃帝調來了五神山！
赤手空拳的女子突然拍了拍逍遙的頭，逍遙會意，張嘴一吐，一團火光乍現，精焰退去，竟是一柄三尺長刀。後土定住目光：
形寬刃翹，柄扁背弓，一條紅綢逆光寒——
這是蚩尤的刀！
他猛地擡起眼睛，眼前的女子直視著他的雙眸，一點一點將紅綢纏到了右臂上，用牙齒和左手用力打了個死結，眼中滿是森冷與絕然：
“昔年神農國大將軍，今日竟成軒轅走狗，後土將軍，高辛玖瑤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面對昔日同殿之臣的遺物！”
語畢，刀鋒一轉，光奪眾目，紅衣女子的身影與當年肆意妄為的將軍重合，兩軍耳中似乎只餘下了軒轅黃帝的朗聲怒喝：
“你果然是蚩尤的女兒！”
伯臼皺眉：“黃帝這時候說這話什麽意思？”暮堏的眼睛沈了又沈：“兩軍對陣，伐謀為上，伐兵為下，長王姬之前的話是為亂後土心神，而黃帝……黃帝是想借機……”
話沒說完，但是單純如伯臼，也懂了暮堏的意思。
子夷冷哼一聲：“只要陛下不放話五神軍不叛主，高辛誰能耐長王姬如何？”
蒼葉搖搖頭：“長王姬若只是長王姬，她是不是陛下親女無所謂，可是長王姬不只是長王姬，她還掌控著高辛的兵權，更甚之，她還是高辛的儲君。而這一切的基礎，無非就是她是陛下的親生女。”
子夷反應過來：“沒人反對茱萸成為高辛的王姬，因為她的存在只為聯姻無足輕重……”
暮堏寒著臉接到：“可是高辛玖瑤不一樣，高辛王族和高辛百姓或許可以認同女君的存在，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同意一個野種繼承高辛萬年基業。陛下再怎麽樣，也不能對抗整個高辛。”
伯臼看著力氣不支的女子臂上纏著的紅綢喃喃道：“那她為什麽還這麽拼命呢……”
蒼葉嘆了口氣：“我大概能明白長王姬的心思——”
曾經在九黎的竹林中，一個女子目色清朗，眉眼堅定：“若有一個人能不惜一切護我愛我信我，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守住這個人想守護的東西！”
在後土千百年的生命中，永遠都記得這樣一個男人，一個說不上是對手還是朋友的男人，那人一襲紅衣烈如火，縱聲不羈笑輕狂，都說他狠辣孤絕，心如鐵石，殺人如麻，可也是這個人，為了妭姐姐不惜逆天換命，也還是這個人，在榆罔死後對神農不離不棄……盡管涿鹿一戰，他已歸順軒轅駐守豎沙國，不過最後蚩尤戰死的消息傳來，他仍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還有雲桑……
雲桑……雲桑……
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原來不管過了多久，神農雲桑，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
他眸色漸漸暗沈，看著明明後力不繼卻仍然堅持著與自己纏鬥的紅衣女子——
紮，劈，刺，斬。
掃，撩，推，割。
一招一式，無不像極了當年的蚩尤。
他仰首躲開一刀橫掃，身子側翻與高辛玖瑤錯開來，眼中翻滾著覆雜看著眼前目光中滿是決絕的女子。
高辛玖瑤刀尖一頓，反手一揮大開大合，卻不想後土打出一道土柱裹住刀身，然後驅動化蛇向後退去：
“我認輸。”
高辛玖瑤震碎土柱，聽到後土莫名其妙的結束戰鬥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目光直直的看向不解的軒轅眾將：“誰還要來？”
已經第三天了，該出來的一個一個都要出來了吧……
似是證明她的想法，炎焱身著赭色衣甲，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了出來。
他走得極為緩慢，每一步都好似經過了精挑細選，唇畔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一雙眼卻緊盯著肅然的高辛玖瑤。
他每踏出一步，額間的火焰流雲紋就加深一分，周身的溫度也隨之升高。高辛玖瑤微微蹙眉，這人在前天還是保留了實力，若自己為全盛時期，尚可險勝，可是現在……一身靈力十去七八，她暗嘆一口氣，跳下逍遙的脊背，與炎焱平視，同時默誦口訣，召回兩支分別守衛軒轅以及高辛國土的玄鳥玉簪。
與此同時，一圈火焰以她為中心，迅速燃起。也不知炎焱使了什麽辦法，火焰一點一點收縮範圍，直到高辛玖瑤出手制止方才停下，但是高度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增長，幾個眨眼間就已不見了她的身形。
一聲龍吟。
水龍憑空而現，盤旋而上，沖到與火焰等高的位置時一個逆轉，一化四，四條水龍分別占據東、南、西、北四個方位與火陣頂峰相撞。
就在水龍被完全蒸騰幹凈後，一直擔憂著的蒼葉等人才看到高辛玖瑤苦苦支撐的身影——面如金紙。
炎焱面色也隱隱有些發白，但是在旁人看來，他的情況比高辛玖瑤已好上太多。他緊了緊雙拳，高辛玖瑤已是強弩之末，卻依然能施創於他！
一身衣甲無風自鼓，雙手交替間已是鋪天蓋地的火焰迎面而至。高辛玖瑤頂著熱浪滾滾，左手擎住右肘，刀尖制住火焰，水靈自身後凝結——五神眾將均扣緊心弦，玄鳥玉簪已經觸目可見，只要再撐住須臾，長王姬必能憑借歸墟水玉扭轉敗局！
然而，天教心願與身違。
星點暗紅色的火焰，借著重重火影的掩護，穿過高辛玖瑤最後的護體靈力，釘入了那個搖搖欲墜的身體。
“噗！”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火灼之痛自後心燎原，右手一松刀尖點地，女子顫抖卻憤怒的聲音響徹天地：
“高辛倍伐！”
話音剛落，暮堏反應最快，子夷緊隨其後，蒼葉拉過震驚已極伯臼在瞬間包圍住了不知何時出現在城樓上的高辛倍伐。
再看城樓下，炎焱右手頓於腰側，拇指扣住中指輕輕一彈，又是一點暗紅，在熊熊燃燒的烈焰的護送下，在高辛玖瑤的身體裏，又點了一把冥火。
兩點冥火，焚天滅地！
玄鳥呼嘯而至。
紅綢散開，女子頹然跪地。
提住一口氣，將刀換到左手，以刀撐地，高辛玖瑤勉強伸出右手接住兩支玉簪，片刻沒有猶豫，轉瞬即將玉簪插入身體。
一上一下，形成的水靈似一個保護罩，護住了虛弱跳動的心臟。
虛弱的女子擡起頭，目光森然——
“誰還願……與我一戰？”
逍遙長嘯一聲，卷起狂風，沙塵散去，一個青衣男子半蹲下身扶住被水火相撞的痛苦折磨得渾身顫抖的女子。
還沒等他說什麽，一條冰蠶絲帶好似憑空出現，黃帝在看到絲帶的剎那擡手制住了準備再次出擊的炎焱，這個聲音他絕不會聽錯！
“誰敢傷我女兒？”
一道火焰從天而降，迷暈了炎焱的眼睛，那眼中滿是狂熱：“是鳳凰玄火……鳳凰玄火！”
白色的瑯鳥與黑色的獙獙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落在了逍遙的旁邊，青衣的女子不待眾人有何反應便跳下瑯鳥將那一襲耀眼的火紅攬入懷中：
“傻丫頭……真是娘的……傻丫頭……”
眼角的淚終於墜入塵埃，那一聲呼喚恍若隔世：
“娘……”
軒轅眾人幾乎是呆立著看向戰場中央，離朱和象罔下意識註目黃帝——那個不怒自威的帝王面對旱魃時只是些許失態，但是在此刻面對一個活生生的軒轅妭西陵珩時卻是眸中含淚：
“珩兒……”
少昊從來都沒這麽驚慌過，雖然他表面上一點異動都沒有，但是青陽和他相交三千多年，他的失態自然是瞞不過青陽的眼睛。
怎麽可能不驚慌呢？青陽苦笑，少昊右掌的桃花已經是血紅色，而那朵桃花也只有在當年小夭救自己的時候才有過異象……
他伸手拍了拍與他並肩立於重明鳥之上的少昊，出言安慰：“別太擔心，小夭一定沒事的……”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當年少昊單挑十萬大軍的時候，好歹還有他的幫忙，如今小夭孤身一人……他忍不住想，如果小夭真的為了守衛高辛國土戰死疆場，少昊會如何，阿珩會如何，自己……又會如何？
左手擡起蓋住雙眼，天若垂憐，保佑小夭逃過一劫……
少昊左手攥緊，眼睛卻向右下方看著右手掌心中鮮紅欲滴的桃花，閉了眼默默忍受著掌心的疼痛……
我的孩子……你究竟……傷成了什麽樣……
好似在轉移註意力一般，他睜開了雙眸：“蒼林已死，軒轅休胸無謀略，再無人能威脅顓頊奪得帝位，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青陽不動聲色，目視前方，心中卻是波瀾萬丈。自從於歸墟岸邊醒來，他宛若重生一般，回到軒轅教導顓頊，為他掃除通往那至尊寶座的障礙，同時，與少昊默契至極暗中聯手保護那個眾矢之的的少女……心下嘆了口氣，當年與少昊相識相知到最後相防相鬥，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誰願意與自己唯一的朋友明裏藏槍暗裏交鋒！少昊說過若自己死在了他的手裏，他就把自己的骨頭做成王座好讓他活的不得安寧，試問他自己又何曾好受過！
“青陽？”少昊半晌等不到回答，眼角偏左，出聲提醒。
“快到了。”
答非所問，少昊卻也不惱，垂下頭看著腳下熟悉的景象，重明鳥不斷下降，隱在雲霧中的王城輪廓越來越清晰，他深吸了一口氣——
小夭，別怕，爹爹來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去兇多吉少，所以才跑到娘那裏，說了那麽多，為了讓娘恨你，至少沒那麽在乎你，這樣你若出了什麽事，娘就不會那麽傷心對不對？”阿珩攬著被冥火燒灼得痛苦不堪的女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當然你那話裏也有五分真心……”她笑了一下，“乖，小夭，別睡，你都幾百年沒見過娘原來的樣子了，睡了就看不到了……”
逍遙示意阿珩帶小夭去北冥，卻被阿珩止住：“她怎麽可能丟下高辛的將士？”
看著懷裏顫抖的少女囁嚅著嘴唇想說什麽，她伸出食指點在唇畔“別說話，別睡覺，看著娘，你爹爹和舅舅馬上就來了……別怕……娘修的是木靈沒法救你，他們就快來了……就快了……”
她擡頭看重明鳥的身形由小變大，看那聲震大荒的兩個男子並肩奔來，心裏的一塊大石轟然落了地有瞬間懸了起來，再開口聲音已帶出哽咽：
“快點！小夭要撐不住了！”
兩人人未到靈力先至，阿珩只感覺到沁人心脾的清涼撲面而至，下一瞬，少昊就已經隔開了逍遙，把眼中蓄滿淚意的少女抱在了懷裏。
少昊查看了一下小夭的情況，面色陰沈，正要起身，卻被小夭拽住了衣袖：
“高辛倍伐……不能殺……你如果殺了他……你我這幾百年……幾百年花費在常曦部的心血……就全白費了……”
少昊大痛，揚聲吩咐：“把這個逆子綁下去，聽候發落！”
暮堏以土靈化繩，縛住倍伐，揮手讓親信押下去，靜待城樓下少昊吩咐。
青陽看過小夭之後，一言不發，猛然轉身走向了軒轅的營地。
少昊頭也不擡用水靈護住小夭心脈，卻暗中豎起了耳朵聽後方的聲音。
“父王可知道，兒臣當年歸來，可是為什麽？”青陽直視著黃帝的雙眼，無數的景象走馬燈一樣從眼前掠過……
“是小夭。其實兒臣死過一次，六百年前阪泉大戰，為了救您，死在了蚩尤的掌下。”
阿珩渾身一顫，面露痛苦之色，閉上了眼睛。
“……阿珩和昌意為了保護母後和朝雲峰，隱瞞了我的死訊，拜托俊帝變作我的模樣瞞天過海，我想這一切，您應該都猜到了。”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如果不是三百多年前小夭拼了性命用一身靈力和精血為我靈體合一，那麽軒轅青陽，將永遠沈溺於歸墟水底，永不見天日！”
“父王！小夭是阿珩的女兒！您今日重創於她，置阿珩於何地？置兒臣於何地？置死去的雲澤和昌意昌仆於何地？又置視小夭如心頭至寶的母後於何地？”
他毫不躲閃黃帝威嚴的視線，眼中漸漸有淚光浮現。
“父王！”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在了地上，那挺拔的身軀也跪在了黃帝的心上。
“幾千年了！兒臣自問千百年來從未背叛過您！盡管雲澤被軒轅揮害死於滇地，兒臣也敢向您保證軒轅揮之死與兒臣毫無關系！”
阿珩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簌簌落下，她當年，竟然那樣質問過她的大哥！
“爹……”一聲久違的爹像一記錘子重重敲在了黃帝的心上，還是少年模樣的青陽在他眼中竟是隔了一層水霧，遠遠的，已經看不清楚。
“您一直是一個好帝王，可您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爺爺，更不是一個好外公。”他俯下身子，重重叩了三個頭。
“我從歸墟醒來的時候，立過一個誓言，只要軒轅青陽活著一天，就不許任何人傷了高辛玖瑤。不錯，九尾狐王是我殺的，想必您已經知道了，這麽多年來，小夭活的如履薄冰，一部分拜高辛王族所賜，另一部分……您，我，小夭，還有阿珩，我們都清楚。”
阿珩的淚水越掉越急，是啊！這是最殘忍的事情！她的父親竟然想殺了她的女兒！當年湘水謠言由九尾狐王而起……而九尾狐王……卻是聽從了黃帝的命令……
“阪泉之野我救您一命，算是還了生身之恩，這麽多年來我為軒轅盡忠盡責，算是還了養育之恩，雲澤昌意為了您的霸業而死，阿珩為了您的霸業化身旱魃，娘為您打下江山最後卻淒涼而死……爹啊……”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兒子不孝，可兒子鬥膽問您一句……您還記得兒子最初的樣子嗎？您還記得兒子是什麽時候變得心機深沈的嗎？”他頓了一下，“對不起，今日軒轅與高辛各位將軍都在，我也要，宣布一件事情。”
“從此以後，大荒再無軒轅青陽，從今日開始，軒轅大王子戰死，大荒只有西陵青陽！”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萬水之眼歸墟
“呼……”抱膝而坐的茱萸長出一口氣，懸了三天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裏，“你們兩個可算醒了！”
她以手撐地站了起來，看著兩個淩空躍起踏水而來的男子，連忙跑到藍衣男子的身側，轉悠著看查傷勢。
青陽被她繞得有點暈，握住她的胳膊擺擺手：“我沒事兒了。”
白衣的少昊撣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四處看了一圈，開口問道：“逍遙呢？”
茱萸一面給青陽整理衣服一面答道：“昨天半夜就走了，他說沒有人可以在歸墟傷了高辛少昊，他還說……他還說小夭只怕有危險……”她停了手裏的動作，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慢慢說道：“我……我看了這幾天玄鳥送來的密報，伯臼率近衛突襲軒轅糧草，軒轅黃帝率神族兵臨五神山，人族軍隊也在湘水集結……這是三天前的……前日小夭回返高辛，孤身仗劍迎戰軒轅車輪戰……截到今晨，小夭已經單挑軒轅大將近二十一人，四死十七傷，但是……”
少昊冷了臉色，深深地看了茱萸一眼：“但是什麽？”
“暮堏說……小夭重傷……還有……西陵公子於第一夜降臨五神山。”
西陵公子？少昊一怔。
“軒轅都誰死了？”青陽接過話頭，一手按住了少昊的肩膀，一手將茱萸拉至身側。
“別人沒說，只說了……五殿下，軒轅蒼林。”
“茱萸，你去找半夏，傳令高辛所有醫師入承恩殿待命。”少昊說完，迎上青陽的目光，“我們兩個，去城樓。”
第三天了。
當高辛玖瑤一改前兩日的白色衣衫為烈紅束身箭袍立在城樓之上時，幾乎所有的軒轅將士都想到了一個男人。
一個同樣穿著紅衣的男人。
一個曾經被軒轅視為噩夢的男人。
蚩尤。
高辛玖瑤擎出手中長劍，利刃已卷，她轉手把劍遞給蒼葉，“等父王來了之後，把劍給他，這麽多年一直都是他在護理……不過這才一天半，我可得笑話笑話他……”
蒼葉聽了，突然間就有點難過，眼前的女子一身紅衣，卻更襯得臉色蒼白，重傷在身又沒了兵器，她還能撐得過今天嗎？
突然天空中傳來了一聲銳嘯，一個小黑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變大，蒼葉擡頭一看，心下了然。
逍遙。
北冥鯤掠過浸染著血色的空地，卷起滿城狂沙，一個回旋擦城樓而過，高辛玖瑤在一片驚嘆聲中飛身躍下！
紅衣的女子，立在大鵬鳥的背上，與軒轅兵馬隔空對峙。
一個厚甲金盔的將軍，腳踏化蛇，緩緩而出。
子夷勃然變色：“後土！這是鎮守豎沙國的後土！”
後土！當年身為神農國大將軍卻不戰而降的後土！
聲震大荒的土靈第一人後土！
竟然在這短短幾日之內，被黃帝調來了五神山！
赤手空拳的女子突然拍了拍逍遙的頭，逍遙會意，張嘴一吐，一團火光乍現，精焰退去，竟是一柄三尺長刀。後土定住目光：
形寬刃翹，柄扁背弓，一條紅綢逆光寒——
這是蚩尤的刀！
他猛地擡起眼睛，眼前的女子直視著他的雙眸，一點一點將紅綢纏到了右臂上，用牙齒和左手用力打了個死結，眼中滿是森冷與絕然：
“昔年神農國大將軍，今日竟成軒轅走狗，後土將軍，高辛玖瑤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面對昔日同殿之臣的遺物！”
語畢，刀鋒一轉，光奪眾目，紅衣女子的身影與當年肆意妄為的將軍重合，兩軍耳中似乎只餘下了軒轅黃帝的朗聲怒喝：
“你果然是蚩尤的女兒！”
伯臼皺眉：“黃帝這時候說這話什麽意思？”暮堏的眼睛沈了又沈：“兩軍對陣，伐謀為上，伐兵為下，長王姬之前的話是為亂後土心神，而黃帝……黃帝是想借機……”
話沒說完，但是單純如伯臼，也懂了暮堏的意思。
子夷冷哼一聲：“只要陛下不放話五神軍不叛主，高辛誰能耐長王姬如何？”
蒼葉搖搖頭：“長王姬若只是長王姬，她是不是陛下親女無所謂，可是長王姬不只是長王姬，她還掌控著高辛的兵權，更甚之，她還是高辛的儲君。而這一切的基礎，無非就是她是陛下的親生女。”
子夷反應過來：“沒人反對茱萸成為高辛的王姬，因為她的存在只為聯姻無足輕重……”
暮堏寒著臉接到：“可是高辛玖瑤不一樣，高辛王族和高辛百姓或許可以認同女君的存在，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同意一個野種繼承高辛萬年基業。陛下再怎麽樣，也不能對抗整個高辛。”
伯臼看著力氣不支的女子臂上纏著的紅綢喃喃道：“那她為什麽還這麽拼命呢……”
蒼葉嘆了口氣：“我大概能明白長王姬的心思——”
曾經在九黎的竹林中，一個女子目色清朗，眉眼堅定：“若有一個人能不惜一切護我愛我信我，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守住這個人想守護的東西！”
在後土千百年的生命中，永遠都記得這樣一個男人，一個說不上是對手還是朋友的男人，那人一襲紅衣烈如火，縱聲不羈笑輕狂，都說他狠辣孤絕，心如鐵石，殺人如麻，可也是這個人，為了妭姐姐不惜逆天換命，也還是這個人，在榆罔死後對神農不離不棄……盡管涿鹿一戰，他已歸順軒轅駐守豎沙國，不過最後蚩尤戰死的消息傳來，他仍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還有雲桑……
雲桑……雲桑……
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原來不管過了多久，神農雲桑，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
他眸色漸漸暗沈，看著明明後力不繼卻仍然堅持著與自己纏鬥的紅衣女子——
紮，劈，刺，斬。
掃，撩，推，割。
一招一式，無不像極了當年的蚩尤。
他仰首躲開一刀橫掃，身子側翻與高辛玖瑤錯開來，眼中翻滾著覆雜看著眼前目光中滿是決絕的女子。
高辛玖瑤刀尖一頓，反手一揮大開大合，卻不想後土打出一道土柱裹住刀身，然後驅動化蛇向後退去：
“我認輸。”
高辛玖瑤震碎土柱，聽到後土莫名其妙的結束戰鬥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目光直直的看向不解的軒轅眾將：“誰還要來？”
已經第三天了，該出來的一個一個都要出來了吧……
似是證明她的想法，炎焱身著赭色衣甲，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了出來。
他走得極為緩慢，每一步都好似經過了精挑細選，唇畔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一雙眼卻緊盯著肅然的高辛玖瑤。
他每踏出一步，額間的火焰流雲紋就加深一分，周身的溫度也隨之升高。高辛玖瑤微微蹙眉，這人在前天還是保留了實力，若自己為全盛時期，尚可險勝，可是現在……一身靈力十去七八，她暗嘆一口氣，跳下逍遙的脊背，與炎焱平視，同時默誦口訣，召回兩支分別守衛軒轅以及高辛國土的玄鳥玉簪。
與此同時，一圈火焰以她為中心，迅速燃起。也不知炎焱使了什麽辦法，火焰一點一點收縮範圍，直到高辛玖瑤出手制止方才停下，但是高度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增長，幾個眨眼間就已不見了她的身形。
一聲龍吟。
水龍憑空而現，盤旋而上，沖到與火焰等高的位置時一個逆轉，一化四，四條水龍分別占據東、南、西、北四個方位與火陣頂峰相撞。
就在水龍被完全蒸騰幹凈後，一直擔憂著的蒼葉等人才看到高辛玖瑤苦苦支撐的身影——面如金紙。
炎焱面色也隱隱有些發白，但是在旁人看來，他的情況比高辛玖瑤已好上太多。他緊了緊雙拳，高辛玖瑤已是強弩之末，卻依然能施創於他！
一身衣甲無風自鼓，雙手交替間已是鋪天蓋地的火焰迎面而至。高辛玖瑤頂著熱浪滾滾，左手擎住右肘，刀尖制住火焰，水靈自身後凝結——五神眾將均扣緊心弦，玄鳥玉簪已經觸目可見，只要再撐住須臾，長王姬必能憑借歸墟水玉扭轉敗局！
然而，天教心願與身違。
星點暗紅色的火焰，借著重重火影的掩護，穿過高辛玖瑤最後的護體靈力，釘入了那個搖搖欲墜的身體。
“噗！”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火灼之痛自後心燎原，右手一松刀尖點地，女子顫抖卻憤怒的聲音響徹天地：
“高辛倍伐！”
話音剛落，暮堏反應最快，子夷緊隨其後，蒼葉拉過震驚已極伯臼在瞬間包圍住了不知何時出現在城樓上的高辛倍伐。
再看城樓下，炎焱右手頓於腰側，拇指扣住中指輕輕一彈，又是一點暗紅，在熊熊燃燒的烈焰的護送下，在高辛玖瑤的身體裏，又點了一把冥火。
兩點冥火，焚天滅地！
玄鳥呼嘯而至。
紅綢散開，女子頹然跪地。
提住一口氣，將刀換到左手，以刀撐地，高辛玖瑤勉強伸出右手接住兩支玉簪，片刻沒有猶豫，轉瞬即將玉簪插入身體。
一上一下，形成的水靈似一個保護罩，護住了虛弱跳動的心臟。
虛弱的女子擡起頭，目光森然——
“誰還願……與我一戰？”
逍遙長嘯一聲，卷起狂風，沙塵散去，一個青衣男子半蹲下身扶住被水火相撞的痛苦折磨得渾身顫抖的女子。
還沒等他說什麽，一條冰蠶絲帶好似憑空出現，黃帝在看到絲帶的剎那擡手制住了準備再次出擊的炎焱，這個聲音他絕不會聽錯！
“誰敢傷我女兒？”
一道火焰從天而降，迷暈了炎焱的眼睛，那眼中滿是狂熱：“是鳳凰玄火……鳳凰玄火！”
白色的瑯鳥與黑色的獙獙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落在了逍遙的旁邊，青衣的女子不待眾人有何反應便跳下瑯鳥將那一襲耀眼的火紅攬入懷中：
“傻丫頭……真是娘的……傻丫頭……”
眼角的淚終於墜入塵埃，那一聲呼喚恍若隔世：
“娘……”
軒轅眾人幾乎是呆立著看向戰場中央，離朱和象罔下意識註目黃帝——那個不怒自威的帝王面對旱魃時只是些許失態，但是在此刻面對一個活生生的軒轅妭西陵珩時卻是眸中含淚：
“珩兒……”
少昊從來都沒這麽驚慌過，雖然他表面上一點異動都沒有，但是青陽和他相交三千多年，他的失態自然是瞞不過青陽的眼睛。
怎麽可能不驚慌呢？青陽苦笑，少昊右掌的桃花已經是血紅色，而那朵桃花也只有在當年小夭救自己的時候才有過異象……
他伸手拍了拍與他並肩立於重明鳥之上的少昊，出言安慰：“別太擔心，小夭一定沒事的……”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當年少昊單挑十萬大軍的時候，好歹還有他的幫忙，如今小夭孤身一人……他忍不住想，如果小夭真的為了守衛高辛國土戰死疆場，少昊會如何，阿珩會如何，自己……又會如何？
左手擡起蓋住雙眼，天若垂憐，保佑小夭逃過一劫……
少昊左手攥緊，眼睛卻向右下方看著右手掌心中鮮紅欲滴的桃花，閉了眼默默忍受著掌心的疼痛……
我的孩子……你究竟……傷成了什麽樣……
好似在轉移註意力一般，他睜開了雙眸：“蒼林已死，軒轅休胸無謀略，再無人能威脅顓頊奪得帝位，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青陽不動聲色，目視前方，心中卻是波瀾萬丈。自從於歸墟岸邊醒來，他宛若重生一般，回到軒轅教導顓頊，為他掃除通往那至尊寶座的障礙，同時，與少昊默契至極暗中聯手保護那個眾矢之的的少女……心下嘆了口氣，當年與少昊相識相知到最後相防相鬥，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誰願意與自己唯一的朋友明裏藏槍暗裏交鋒！少昊說過若自己死在了他的手裏，他就把自己的骨頭做成王座好讓他活的不得安寧，試問他自己又何曾好受過！
“青陽？”少昊半晌等不到回答，眼角偏左，出聲提醒。
“快到了。”
答非所問，少昊卻也不惱，垂下頭看著腳下熟悉的景象，重明鳥不斷下降，隱在雲霧中的王城輪廓越來越清晰，他深吸了一口氣——
小夭，別怕，爹爹來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去兇多吉少，所以才跑到娘那裏，說了那麽多，為了讓娘恨你，至少沒那麽在乎你，這樣你若出了什麽事，娘就不會那麽傷心對不對？”阿珩攬著被冥火燒灼得痛苦不堪的女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當然你那話裏也有五分真心……”她笑了一下，“乖，小夭，別睡，你都幾百年沒見過娘原來的樣子了，睡了就看不到了……”
逍遙示意阿珩帶小夭去北冥，卻被阿珩止住：“她怎麽可能丟下高辛的將士？”
看著懷裏顫抖的少女囁嚅著嘴唇想說什麽，她伸出食指點在唇畔“別說話，別睡覺，看著娘，你爹爹和舅舅馬上就來了……別怕……娘修的是木靈沒法救你，他們就快來了……就快了……”
她擡頭看重明鳥的身形由小變大，看那聲震大荒的兩個男子並肩奔來，心裏的一塊大石轟然落了地有瞬間懸了起來，再開口聲音已帶出哽咽：
“快點！小夭要撐不住了！”
兩人人未到靈力先至，阿珩只感覺到沁人心脾的清涼撲面而至，下一瞬，少昊就已經隔開了逍遙，把眼中蓄滿淚意的少女抱在了懷裏。
少昊查看了一下小夭的情況，面色陰沈，正要起身，卻被小夭拽住了衣袖：
“高辛倍伐……不能殺……你如果殺了他……你我這幾百年……幾百年花費在常曦部的心血……就全白費了……”
少昊大痛，揚聲吩咐：“把這個逆子綁下去，聽候發落！”
暮堏以土靈化繩，縛住倍伐，揮手讓親信押下去，靜待城樓下少昊吩咐。
青陽看過小夭之後，一言不發，猛然轉身走向了軒轅的營地。
少昊頭也不擡用水靈護住小夭心脈，卻暗中豎起了耳朵聽後方的聲音。
“父王可知道，兒臣當年歸來，可是為什麽？”青陽直視著黃帝的雙眼，無數的景象走馬燈一樣從眼前掠過……
“是小夭。其實兒臣死過一次，六百年前阪泉大戰，為了救您，死在了蚩尤的掌下。”
阿珩渾身一顫，面露痛苦之色，閉上了眼睛。
“……阿珩和昌意為了保護母後和朝雲峰，隱瞞了我的死訊，拜托俊帝變作我的模樣瞞天過海，我想這一切，您應該都猜到了。”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如果不是三百多年前小夭拼了性命用一身靈力和精血為我靈體合一，那麽軒轅青陽，將永遠沈溺於歸墟水底，永不見天日！”
“父王！小夭是阿珩的女兒！您今日重創於她，置阿珩於何地？置兒臣於何地？置死去的雲澤和昌意昌仆於何地？又置視小夭如心頭至寶的母後於何地？”
他毫不躲閃黃帝威嚴的視線，眼中漸漸有淚光浮現。
“父王！”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在了地上，那挺拔的身軀也跪在了黃帝的心上。
“幾千年了！兒臣自問千百年來從未背叛過您！盡管雲澤被軒轅揮害死於滇地，兒臣也敢向您保證軒轅揮之死與兒臣毫無關系！”
阿珩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簌簌落下，她當年，竟然那樣質問過她的大哥！
“爹……”一聲久違的爹像一記錘子重重敲在了黃帝的心上，還是少年模樣的青陽在他眼中竟是隔了一層水霧，遠遠的，已經看不清楚。
“您一直是一個好帝王，可您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爺爺，更不是一個好外公。”他俯下身子，重重叩了三個頭。
“我從歸墟醒來的時候，立過一個誓言，只要軒轅青陽活著一天，就不許任何人傷了高辛玖瑤。不錯，九尾狐王是我殺的，想必您已經知道了，這麽多年來，小夭活的如履薄冰，一部分拜高辛王族所賜，另一部分……您，我，小夭，還有阿珩，我們都清楚。”
阿珩的淚水越掉越急，是啊！這是最殘忍的事情！她的父親竟然想殺了她的女兒！當年湘水謠言由九尾狐王而起……而九尾狐王……卻是聽從了黃帝的命令……
“阪泉之野我救您一命，算是還了生身之恩，這麽多年來我為軒轅盡忠盡責，算是還了養育之恩，雲澤昌意為了您的霸業而死，阿珩為了您的霸業化身旱魃，娘為您打下江山最後卻淒涼而死……爹啊……”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兒子不孝，可兒子鬥膽問您一句……您還記得兒子最初的樣子嗎？您還記得兒子是什麽時候變得心機深沈的嗎？”他頓了一下，“對不起，今日軒轅與高辛各位將軍都在，我也要，宣布一件事情。”
“從此以後，大荒再無軒轅青陽，從今日開始，軒轅大王子戰死，大荒只有西陵青陽！”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